執粟 作品

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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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樂巷的火燃了半夜,直到天將明時才徹底被撲滅。

幸好昨日是三月三,城東姓張的富戶辦了場免費的戲劇表演,巷子裡離得近的都去看了,因此除了名動一時的“豆腐娘子”和幾個路過巡街衙役,幾乎可稱得上是無人傷亡。

眾人紛紛感歎老天保佑的同時,也順道為那位方家娘子歎息。

天妒紅顏!

這些方知繪都不知道,此刻她正窩在馬車上,馬車搖搖晃晃地往西而去。雲娘索性換了一身利落的男子裝扮來趕車,加之她身材高大不輸男兒,一路上倒是平平安安。

隻是連續坐了十幾日的馬車,饒是方知繪一個經常出門的人也覺得累了。

路過一個城鎮時,雲娘停了車,打開簾子問道:“少主,前麵有個鎮子,要不要停下來休息會兒。”

方知繪沉吟了一會兒,閣主三月前給她送了一封信,信上說垣瑭有她需要的東西。

他似乎是早就料到她會落選,因此在她暈過去的時候,有人趁亂將這封信交到了她手裡。雖然是裝暈的,但她也冇看清那人是誰。

不過不管是誰,聞天閣的手段,自然是高明的,也不是她能探查的。

那是隻無比狡猾的狐狸。她想。

一封信,加上有人對她意圖不軌,她幾乎是冇有時間為自己的選秀計劃落空而悲傷就加入了下一段旅程。

“阿雲姐姐,眼下離垣瑭還有多久?”

從餘縣出發已經半月,雲娘算了一下路程說:“三天可到。”

離閣主給的日期還有半月,她點頭應允:“好吧,那我們就在此休息兩天再出發。”

踏入鎮裡時,方知繪特地抬頭看了眼牌匾,《新曲鎮》三個字,筆力煢勁,揮灑肆意。

好字!她在心裡感歎。

新曲鎮不大,卻十分富足,來往行人步履穩健,穿著打扮竟是比餘縣城裡的富戶還要講究。

她們找了一家看起來不太招搖也不至於破敗的客棧,隻是剛踏進去就被店裡的熱鬨給驚了一下,大堂裡的食客坐得滿滿噹噹,伺候的小二迎來送往井然有序。

有眼尖的小二見了她們,登時接過馬車,將她們客客氣氣地迎了進去,“兩位客官,打尖兒還是住店?”

方知繪問:“住店,兩間上房,還有嗎?”

小二笑眯了眼朝櫃檯喊道:“兩間上房!”又轉頭問:“兩位可需什麼飯菜,一併點了,待會兒我給您送上去。”

點菜這事方知繪不太擅長,就錯開了位置讓雲娘點。隻是站在旁邊隨意問道:“看你家食客如此多,先前還擔心會冇有房間呢。”

小二依舊笑道:“一看姑娘就是外地人,怕還是很遠的地方來的吧。我們這小鎮,您彆看鎮小,但往來的人可不少喲。不過多是周圍幾個市縣做生意,要長遠往來的,所以或是在這租了房,或是乾脆買了房,大部分都不會住客棧裡。隻是人總要吃飯,所以飯堂的生意就比住店的生意好了”。

“不過最重要的一點,是我們客棧的飯菜味道太好啦。”他俏皮地補充。

剛好這時路過一個滿臉橫肉的大漢,他把手裡的酒壺一揚,又接回,聲如洪鐘地開口:“你這店小二,先前我來催你上菜還拖拖拉拉的,怎的現在跟兩個小娘皮就在這溫聲細語的說這半天。”

店小二立馬賠笑,甚至笑得略微誇張,“哎喲,花爺,小的哪敢不聽您的話呀,定是先前被師傅責罰,打傷了腦子,冇看清是您呢。”

看到他卑躬屈膝地賠禮道歉,那叫花爺的大漢才滿意。

他轉頭看了二人幾眼,方知繪的眼睛與常人不同,為了避免麻煩,她出門必戴圍帽。所以花爺隻看得出她是個纖細瘦弱的女孩,看了幾眼就冇興趣了。

倒是將視線落在雲娘身上時,皺眉多看了幾眼纔怪叫道:“奇了怪哉,一個長了男兒樣子的小娘皮,還險些把爺爺騙過去了,哈哈哈哈。”

堂裡吃飯的人也被他的大嗓門吸引過來,眾人議論紛紛。

“喲,還真的是,還穿男子的衣服。”

“哪有哪家女子長這身型的。”

“這樣子的人恐怕都嫁不出去吧。”

“這莫不是被夫家休棄了帶著女兒往外跑的吧……”

……

那小二也一時尷尬,隻得慌忙打圓場,“各位客官都冷靜些,不要講這些話了。”

還有人取笑他,“狗牙,你老闆都不管,你這麼護著她們,莫不是你看上戴圍帽那小娘子了?還是看上這男娘子,想要她去你家給你那瘸腿的老漢做繼室,你也好有個後孃洗衣做飯呢哈哈哈哈。”

狗牙看起來年紀很小,約莫是十四五歲的年紀,聽到這話,臉和耳朵漲得通紅,隻巴巴地重複,“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們不要亂說,不要壞女子清白。”

本來對於這些,方知繪和雲娘是冇什麼所謂的,畢竟離鄉三載,兩個女娘相依為命,要活下去,比這更難聽的話都聽過,甚至有時候分辯隻會引起他們追著瘋咬的興趣。

不過冇想到這個店小二竟然會幫她們說話。

方知繪正想開口,卻聽得人群後有一清冽的男聲傳來,“大丈夫當有所不為,知之不可為為之,妄為大丈夫。諸位絮叨這半天,那位娘子仍然神色不變,站的筆直,依小生看,諸位男子還不如這位娘子。”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角落裡端坐著一個文弱書生,身前一碟小餅,一杯清水,雙手執書,目不斜視。

那大漢衝他吼道:“好你個林淵,往常看你在這默不作聲的,怎麼?現在想出來英雄救美了?還敢諷刺我們,小心爺爺打斷你的狗腿”。

說著上前揪住他的衣領,就要把他提溜起來,雲娘看了自家少主一眼,見少主點了點頭,正要有所動作,卻又被她拉住,“有人來了。”

雲娘順著門口看去,就見這一會兒的功夫,那叫林淵的文弱書生仍好好地坐在地上,隻是碟子裡的小餅不見了,鼓鼓囊囊地塞了那大漢一嘴,而那大漢正被一襲黑衣的少年反鉗著手壓在地上,嗚嗚咽咽地說不出話。

眾人皆被他的速度之快驚到,霎時間無人說話。

“修文,你太粗魯了。”

隨著這一聲,從門口緩緩走進來一身月白色長袍的男子,手持摺扇,眉眼俊秀,嘴角盛著淡淡的笑意。

“初來乍到,怎麼能讓主人家這麼難堪,冇有禮貌。”

方知繪不由自主抓住了雲孃的手,兩人對視一眼,彼此都明白了:是他!那個隨著尋秀使到餘縣的世子爺。

冇想到這麼巧,又在這裡遇到。

先前雲娘一直徘徊在雲洲,三月三那天也冇露臉,是以他們不認識雲娘,不過在餘縣死去的“豆腐娘子”如今又出現在遠隔千裡的偏遠小鎮,可不是什麼好事。

她用手壓了壓,好在現在帶著圍帽,隻要避著點他們就冇事。

吵鬨了許久,老闆終於出現了。

陪笑著打著圓場,“各位遠來是客,不要傷了和氣,這樣,給我一個麵子,彼此各退一步怎麼樣?”

陸修遠搖了搖摺扇,果真退了一步,修文也順勢放開手中的人,退到他後麵站定。

那花爺被憋得臉通紅,拽出小餅,才堪堪能喘氣,立馬罵道:“哪裡來的東西,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呢,瞎了狗眼敢動爺爺我,小心死無全屍。”

冷不丁地,林淵說:“這是新曲鎮,左大人在的地方。”

話畢,也不看眾人因“左大人”三個字,而突然變幻的神色。

站起來對陸新元行了一禮,又轉向修文說:“有道是君子不奪人所愛,兄台可否還我小餅來?”

修文滿頭黑線地看著他,“我剛剛救了你。”

林淵又給他做了一揖,“謝謝,所以兄台可否還我小餅來?”

修文在這世上活了十八年,第一次看到這麼離譜的要求,自己救了他,還要賠他的東西,幾塊生硬小餅?

陸新元也被逗笑了,連忙揮了手道:“老闆,給這位兄台上幾碟小餅。”

林淵說:“隻需一盤。”

陸新元含笑,“好,那就一盤。”

解決了小餅的事,林淵又對花爺說:“你怎麼說?”

大漢冷笑:“這等小事,你都抬出左大人來了,我還有什麼可說的。”

隨即,那大漢瞪了雲娘一眼,又瞪了修文一眼,揉著手腕走了。

鬨劇散場,老闆各賠了一碟芙蓉酥,客棧又恢複了原本的熱鬨。

隻是不知是不是錯覺,上樓的時候,方知繪感覺那位世子爺朝她看了一眼,裡麵有一些些她冇看懂的東西。

陸新元來得不算晚,幾乎是這場爭端開始就站在店外了,所以看了全程。

他揉了揉額角,吩咐道:“開兩間上房,我們今晚住在這裡。”

修文道:“那左大人那邊?”

“日子還長,那位左大人夠神秘,剛剛那位小娘子也挺神秘,既然這新曲鎮那麼熱鬨,索性就湊上一湊。”

剛剛圍帽被掀起一角,他撇了一眼,覺得有些眼熟。但更讓他在意的是,那女子的身形和腰間懸掛玉佩,讓他想起了先前收到聞天閣的那幅《冬日賞梅圖》,畫上的女子背影與她有七成相似,而腰間的玉佩更是如此。

他扇了扇摺扇,若有所思。

第二日,方知繪剛醒就被床邊抱劍的雲娘嚇了一跳。

她拍了拍胸口道:“雲姐姐,你把我嚇壞了。”

雲娘一臉抱歉,“客棧出事了,這裡不安全,我得守著您。”

她漫不經心地打了個哈欠,“沒關係,沒關係,出什麼事了?”

“有人死了,”雲娘停頓了一下才說:“是狗牙,昨天那個店小二。”

方知繪愣了一下,半天才眨了眨眼睛,想說好好的人,又想說怎麼會是他,最終隻是說了句:“哦”。

那瘦小的身軀,調皮的話語彷彿還在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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