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裁燼 作品

第一章 傀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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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9年,冰島雷克雅未克。

此時還是下午五點,可冰島的天空已經黑了。這座靠近極地的孤寂小島浸泡在茫茫的夜色中,大地上沉睡的冰川在黑夜裡顯出幽幽的藍光,和蒼穹裡舞動的極光交相輝映。

河岸附近有一座小木屋,屋外牽著牛的路人可以隨意穿過,似乎是感覺不到木屋的存在。屋子的壁爐內生著熊熊火焰,時而豔紅,時而鮮綠,時而呈現紫羅蘭的顏色。壁爐旁的書桌上擺放著一個水晶球,晶瑩剔透的球體內映照出一位少女的睡姿。

一張小床上,一位十六歲的少女正在睡覺。那張臉龐格外清秀,在室內暖色調的映襯下顯得溫柔而又可愛。一頭美麗的銀髮從頭上傾瀉下來,流滿了枕頭。

突然,她勻稱的呼吸變得急促了起來。

“狗東西,你去死吧!”

“不要,我會改過自新的……請不要……啊……”

有幾個模糊的身影在她夢境中糾纏,伴隨著幾聲咒罵,以及幾聲求救。這個夢在她腦海中一閃而過,卻嚴重擾亂了她的睡眠。

“啊!”她從床上倏地坐起,大口喘著氣。她用纖長的手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頭,用疑惑的眼神東張西望,而房間裡空無一人。她踩上拖鞋,披上一件大衣,推開門走了出去。冬日的冰島風不是很大,但也裹挾著些許寒意,讓她微微顫抖。她抬頭望向空中的極光,舞蹈在空中的那一抹綠色遮住了她心愛的月亮。

“為什麼會做夢?我不是在不會被夢境乾擾的結界裡嗎?還有,我夢到的,到底是什麼……”

這並非是她第一次夢到這些,在她不住在結界裡時,同樣的場景便已侵襲了她的腦海無數遍。

“仙蒂瑞拉、仙蒂瑞拉……”屋內傳來一個女性的聲音。她走回屋內,來到水晶球旁。水晶球裡映照出一位中年女性的漂亮臉龐,一頭淩亂的紅髮披在她的肩上。

“仙蒂瑞拉,是不是有夢侵入結界了?”女性關切地問。

“是的,塞科斯汀女士,而且……又是往常的那個夢。”

“這一次你能不能回憶起這夢到底代表著什麼?”

“不……不能。”

塞科斯汀女士歎了口氣:“唉,冇想到即便在這裡,還是擺脫不了夢境乾涉的影響,誰能想到那些人的手居然伸到了冰島!這樣,我再加固一下結界!”

水晶球的那一端,身著紫色長袍的塞科斯汀開始念動咒語。咒語很難讓人聽懂,不知那是和神對話的秘語,還是早就消失在曆史長河中的上古語言。咒語念動之時,仙蒂瑞拉的腳下出現紫色的六星芒陣。咒語用光在地板上畫出一個六角星,每個角裡麵都寫著一種古老而神秘的文字。壁爐裡的火焰轉為紫紅色,六星芒陣從地麵升起,化成五線譜似的一縷紫色的光,飄進火焰。火焰燒得更加猛烈,卻冇有飄出一絲煙霧,這就是夢境結界更為堅固的標誌。

“好了,仙蒂瑞拉,從現在起至少三天內,不會再有夢侵犯你的腦海。你繼續做你該做的事吧。”塞科斯汀說道。

仙蒂瑞拉輕聲回答道:“好的,謝謝您。”

水晶球上的臉龐消失了,仙蒂瑞拉的臉重新映照在水晶球上。她回到床上,舉起手一揮,就熄滅了遠在桌上的蠟燭。她的枕邊放著一隻破舊的布偶,隱約可以看出當初的設計者是想做一隻兔子。她想不起來這隻兔子是哪來的,也不知道為什麼要一直帶著它,但心頭總有種強烈的**,告訴她它離不開她。

這隻兔子的來曆,要追溯到十年前。

“艾拉,艾拉……”

1889年,倫敦白教堂地區。一箇中年男人,頭戴貝雷帽,身著臟兮兮的深褐色工作服,踏著滿地的油汙和血跡,麵帶喜悅地跑向公寓的門口。可笑的是,他的懷裡抱著一隻嶄新的兔子布偶。這隻兔子布料很好,做工也十分精緻。兔子身上穿著小小的連衣裙,口袋裡還放著一個胡蘿蔔,看上去與這個男人的穿著並不匹配。公寓是一座三層的樓房,每一層都有十幾個窄小的房間。公寓裡住滿了各種各樣的人,有操著倫敦腔的本地工人,有猶太移民,有不受待見的吉普賽人,甚至還有黃皮膚黑眼睛的亞洲麵孔。他們的人種不同,口音不同,生活習慣不同,但一致的是,他們都是強盛的大英帝國最底層的工人。一走進去,瀰漫在空氣中的汗臭味、食物發黴的氣味還有各種各樣奇怪的臭味便撲鼻而來。男人放慢了腳步,並不捂住口鼻反而深呼吸一口。顯然他長期居住在這裡,已經習慣了這座繁華都市最低賤的工人的“腐臭”氣息,反而覺得外部環境的空氣味道是異類——儘管外麵的濃煙更加渾濁難聞。

“哈哈哈哈……”一位高大肥胖的猶太老哥拍了拍他的肩膀,“德文,又給你女兒買新玩具啦。”

“是啊。”德文·施鄧佛羞澀笑笑,企圖轉身快走。

“誒,彆跑這麼快嘛,你最近這是有錢了?這布娃娃看上去可不便宜啊。”猶太人使勁抓住他的肩膀,試圖不讓他掙脫。

看到他抓住自己的肩膀不讓自己離開,德文突然怒了。他猛地推開抓在他肩膀上粗胖的手,喊道:“你彆管,我愛給我女兒花多少錢就花多少錢!”

猶太人感到疑惑,看著德文奔跑的身影,略帶委屈地嘟囔道:“這兔崽子怎麼這麼大勁了。”

回到自己窄小的房間,德文把布偶放在小女孩的床頭。小女孩今年六歲,名叫愛絲黛兒·施鄧佛,長著一頭秀麗的金髮。此時她正在睡覺,懷裡抱著一隻破舊的小熊。小熊是棕色的,毛皮已經磨損嚴重,內裡的棉花露了出來,勉強掛在裂縫處,企圖落荒而逃。她的床上還有很多玩具,有公主玩偶,有木偶士兵,但都是已經很舊很舊的東西。這隻嶄新的兔子,在破舊的房間中顯得格外醒目:水泥地板上擺放著兩張床,床邊立著一個小木桌,桌子上擺放著煤油燈、生鏽的刀叉和碗盤。桌子旁邊有一個木箱子,裡麵放著父女倆的所有衣服。房間裡麵光線昏暗,就算白天黑色的窗簾一直被冷落在一旁也無濟於事。屋內的設施雖然簡單陳舊,卻格外乾淨,一塵不染,與其他房間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德文慈愛地看著自己的女兒,露出了疲憊的微笑。

“爸爸……爸爸……”女孩的口中發出了稚嫩的呼喚聲。她躺在床上伸了一個懶腰,之後就慢慢睜開眼睛,看見自己的爸爸正在關切地看著自己。

“爸爸!爸爸!”愛絲黛兒坐了起來,伸出雙手要爸爸抱抱。德文把她抱起來,把臉湊近女兒,碰了碰她的鼻子。

“愛拉終於醒了!看,爸爸給你買了什麼?”

德文抱著她,俯下身,拿起兔子,放到她眼前。愛絲黛兒的臉立刻如玫瑰花般綻開,臉上帶著微笑,眼睛裡射出喜悅的光亮:“是小兔兔,小兔兔!”

德文用食指逗逗她的鼻子,說:“冇錯,是小兔子,是和愛拉一樣可愛的小兔子!”

“爸爸我愛你!”說罷愛絲黛兒一把緊緊抱住德文,還在他臉上親了一口。德文也大笑起來,抱著小女兒在房間轉起圈來。

此時天已經黑了。白教堂地區的南部是泰晤士河,此時泰晤士河兩岸的路燈已經點起,給沉浸在濃霧中的倫敦點綴了一些模糊的色彩。路燈的光亮映在散發著惡臭的渾濁河水中,被時而漾起的粘稠黑波擊碎、攪拌。兩岸的道路上分佈著一塊一塊黑斑,在光亮下方知那是糞便。街道上有衣不蔽體的流浪漢,踽踽獨行著尋覓著吃食,也有高大健碩的馬匹拉著的高級馬車,車裡的貴婦人穿著昂貴的晚禮服,化著精緻的妝容,應該是要去參加什麼高級宴會。熱鬨的戲院、豪華的高級酒店、擠在燈火通明的工廠做工的勞動者,以及昏暗的燈光和腐臭的河水,共同組成了倫敦——這座世界最繁華的大都市。

“好了,愛拉,該吃飯了!”話音剛落,愛拉就放下手裡的玩具,來到小桌前。晚餐是炸魚薯條,還有兩盤炒豆子。

吃著吃著,愛絲黛兒突然問德文:“爸爸,今天你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平常不都是工作到深夜嗎?”

德文頓了一下,放下手中的刀叉,喝了一口水:“今天啊,廠裡看爸爸表現好,就給爸爸放假了呀!”

德文笑著,但那微笑似乎是在嘗試隱瞞什麼。

“那……爸爸,這個小兔子應該很貴吧,爸爸今天為什麼買這麼新的玩具給我呢?”愛絲黛兒嘴裡塞滿了食物,咀嚼著,活像一隻花栗鼠。

“呃……因為爸爸漲工資了啊!”德文勉強回答道。他不想把自己經曆的事情告訴幼小的女兒,以免她難過。

“爸爸真厲害!嘿嘿!”愛絲黛兒天真地笑了起來,臉上還冇褪儘的嬰兒肥抖動著,透露著小孩子最無邪的開心。

德文微笑了一下,隨後眉目低垂。他知道,他的妻子在孩子三歲的時候就因過度勞累去世了,把女兒撫養成人的所有責任,都扛到了他一個人的肩上。他認為他為自己的老闆做那些會遭人唾罵的事情,也是迫不得已。他時常在深夜女兒熟睡的時候來到窗邊扼腕歎息,眺望著不遠處自己工作的發電廠,為自己正在做的事情後悔,同時也以“不得不這樣做”為由安慰自己。

德文把燈吹滅,上了自己的床。看見女兒在另一張床上抱著小兔子酣睡著,他也閉上眼睛,企圖在今夜補足以前因長時間勞作而被剝奪的良好睡眠。

然而後半夜,他被叫醒了。

“咚、咚”,房門上傳來了敲門聲。德文睡眠質量不好,這麼一被驚動更睡不著了。他嘴裡悄悄咒罵著,湊到門邊輕聲問道:“誰啊,大半夜敲門。”

“德文·施鄧佛,有新的任務派給你,你跟我們來一趟。”屋外傳來雄渾的男子嗓音。

聽到這話,德文渾身打了一個寒戰。為什麼老闆會在這個時間來派任務?又要他去乾什麼?

“你是誰?是誰派來的?什麼任務?我……我聽不懂。”

“你少給我裝蒜。是‘皇帝’來讓我找你的。快把門打開跟我走!”

“皇帝”?真的是老闆派他來的?德文的心砰砰直跳,他從未在後半夜接到過老闆派給他的任務,但是老闆的威權不允許他再繼續遲疑下去,他隻得輕輕把門打開。

門外站著一位黑衣男子,戴著高筒帽,在黑暗中看不清臉,但德文可以斷定他並不認識這個人。

“你到底是誰?我從來冇見過你!”德文驚恐地問道。

“少給我廢話!‘皇帝’的話你都不聽了嗎?”說罷從衣服裡掏出一把左輪手槍,把槍口猛地抵在德文的額頭。

“好好好,我跟你走。能不能讓我在天亮之前回來,我還要照顧我的女兒。”

“可以,隻要你認真執行任務,很快就可以回來。跟我來吧。”

德文輕輕帶上門,跟在男人身後,手心捏著一把汗。他不知道此去是福還是禍,他不知道還能不能見到他唯一的女兒。

走到公寓門外,男人拍拍手。霎時,幾個黑影一擁而上,用一團東西堵住德文的嘴,用黑布袋矇住了德文的頭。德文的手腳也被捆住。德文無法呼救,從喉嚨裡發出模糊的聲音,身體扭曲著試圖掙脫。幾個人哪裡給他掙脫的機會,直接把他扔進馬車。在泥濘和血跡中留下一串蹄印和車轍後,德文不知被帶到了什麼地方。

半個小時之後,愛絲黛兒醒了,這是她第一次天冇亮就醒了過來。她揉揉眼睛,坐了起來,感覺到了一陣空虛。藉著月光看向爸爸的床,才發現床上空無一人。

一陣又一陣的恐懼和不安如同窗外灑進來的冰冷月光,襲擊了這個脆弱的女孩。孤獨無助的她坐在地上大哭了起來。哭聲驚動了習慣早起的那個猶太胖男人。他從自己的房間跑來,來到愛絲黛兒這裡。

“怎麼了,愛拉?”他站在門口問道。當他看見德文床上冇有人時,他急忙問道:“愛拉,你爸爸去哪了?”

“不知道,雅各布叔叔,我一醒來,就看不到我爸爸了……”愛絲黛兒哭著回答。

“他媽的,”雅各布罵道,“這個德文怎麼拋下女兒一個人跑了!這樣,愛拉,你先來我家裡,等天亮了你爸爸說不定就會回來了,好不好?彆哭了,來,讓叔叔抱!”

愛絲黛兒還是止不住哭泣。雅各布用粗壯的臂膀把她抱起來,和她去了自己的房間。

雅各布今年35歲了,一直冇有結婚,也冇有孩子。他自己一個人住在公寓裡,和街坊鄰居相處甚好,尤其討附近小孩子的喜歡。他用糖果安慰愛絲黛兒,還和她一起玩玩具,冇一會兒功夫就讓這個愛哭的娃娃眉開眼笑。天快亮了,雅各布給愛絲黛兒做好早飯,跟她說:“愛拉,叔叔要去上班了。你就在叔叔家裡不要亂跑,把門反鎖上,除了我和爸爸,誰來找你都不要出去,好嗎?”

“嗯,好的叔叔!”

“真乖。”說罷摸摸她的頭,然後就踩著清晨的微光走向了皮鞋廠。

大本鐘進行了今天的第六次報時。太陽已經出來了,儘管灰濛濛的天空並不批準陽光的通過。德文依舊冇有回來。雅各布家裡的愛絲黛兒越發感到害怕,小小的身體在不停地顫抖。不知是什麼力量牽引她讓她站了起來,牽引著她的小手,讓她拔開門上的插銷,把門推開走了出去。她懷裡還抱著那隻兔子,在她心中那兔子就是她的護身符,抱著這隻兔子,就像抱著爸爸瘦弱而偉岸的身軀。

她走出了公寓大樓,似乎是被磁鐵吸引著,她沿著地上的馬蹄印和車轍印,去尋找那個最愛她的人。她不能確定這輛馬車上就是載著她的爸爸,她也許在想,這是爸爸在跟我躲貓貓,隻是他不小心忘記消掉這麼明顯的線索。

她走著走著,來到一條小巷入口處。

她遠遠看到小巷的儘頭似乎有什麼東西,於是跑過去看。

她帶著對陌生場所的不適應,以及一陣一陣襲來的恐懼,顫抖著,慢慢走向小巷深處。她的腦海裡閃過一道一道的光,使她雙目失神,對自己的身體在發生著什麼渾然不覺。她隻是被某種力量牽引著,抬起小小的腳,然後落下,再抬起,再落下……

那團東西越來越清晰。地麵上,鮮紅的血跡還冇有乾透,幾顆牙浸泡在這攤赤紅的液體裡,血跡旁邊是德文的貝雷帽,是愛絲黛兒再熟悉不過的東西。

愛絲黛兒紋絲不動地站在血跡旁,瞳孔放大,口中費力地擠出幾個字:“這是……我爸爸嗎……”

“記住了,從現在開始,他不是了。”愛絲黛兒身後傳來一個老人的聲音。還冇來得及轉身,後麵的老人就捂住她的嘴,把她擁進長袍之下,隨後就突然消失了。

冇錯,不留痕跡地,突然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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